5月15日是国际粘多糖日。
身材矮小、面容粗陋、骨骼发育不良、智力低下……从婴幼儿消磨到青少年,灯枯油尽。是“粘多糖贮积症”(以下简称粘多糖)的病症表现。
这种因缺陷基因引发的病症,慢慢侵蚀心脏、骨骼、关节、神经系统,患者往往在青少年时期死亡。据不完全统计,目前我国至少有上千名“粘多糖”患儿。
目前,我国并没有粘多糖的对症之药。国外已生产出粘多糖部分症状类型的特效药,可缓解病情,延续生命。但此药尚未进入中国市场,中国大陆地区患儿注射这种未经药监部门审批的特效药,是违规之举。
这种特效药年费用超百万元,有的患儿家庭倾财求药,更多家庭只能默默等待。
国外很多国家,粘多糖的治疗已纳入政府医保系统;在我国,粘多糖等多种罕见病尚在医保之外。
如何拯救这群无药可救的孩子?
今年2月22日,国家药监局颁布《关于深化药品审评审批改革进一步鼓励创新的意见》,意见称,罕见病药品要建立加速审批程序。专家透露,目前药监部门在做审批程序方面的改革。
很多时候,14岁的顾若飞都生活在爷爷的背上。
上学时,从家里的6楼到学校的4楼,一路上,爷爷背着她。
如果第二节是音乐课,爷爷要在校门口等上一节课,再把若飞背到音乐教室。
若飞患有粘多糖,一种从出生起,就过早宣判死亡的罕见病。
有一种药,可以缓解病情、延续生命,可若飞的父母苦寻9年,仍无药可救。
不治之症
医生说若飞可能得了粘多糖时,郑芋没听懂,以为是糖尿病。
“长不高、一般10多岁就没了,以后给孩子吃好喝好吧。”医生这话,相当于宣判郑芋的女儿没救了。
带4岁的若飞看病时,孩子只不过身体有点佝偻,走路略显异常,在舞蹈班跑步热身总是最后一名。
从西安来到北京,辗转七八家医院,最终在协和医院确诊为粘多糖。
“这种病无药可治。”2004年,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的话音落地,郑芋与老公泪流满面。
“妈妈,我为啥这么矮,是不是不长了?”若飞八九岁时,身高比同龄人矮了半头。
“你会长的,但是不会长很高。”郑芋告诉女儿,个子小没关系,以后生存不靠个子,靠脑子。
郑芋办理了离职手续,在家陪若飞。
他不知道女儿何时会离开,“就像一个苹果,很漂亮,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从里面一点点烂掉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烂掉、却无能为力时……”郑芋说。
这些年里,郑芋和老公总觉得没有资格笑,“笑了就是对不起孩子。”看到若飞笑闹,郑芋偷偷落泪。
患儿群体
2005年底,郑芋辞去工作,只身来北京,“我就不信女儿只能等死”,她要寻找一线生机。
她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在各大医院挂专家号咨询。在这期间,她认识了孟岩。
孟岩,中国医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博士,关注粘多糖患儿20多年。她介绍,粘多糖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新陈代谢异常的疾病,是因身体缺乏能分解粘多糖的酶,使粘多糖不断累积,继而影响心脏、骨骼、关节、呼吸系统、神经系统,“如同一个房间,堆得垃圾越来越多却无法清理,最终无法入住。”
孟岩解释,健康夫妇也可能生育“粘宝宝”,因为每个人3-5万个基因中,平均带5-10个隐性遗传病的致病基因。粘多糖症患者多数面容粗陋,身材矮小,骨骼变形……
郑芋得知,女儿患的是多种粘多糖症状类型的一种,这种类型会让孩子成为小矮人、鸡胸,严重者会在十多岁死亡。
据孟岩了解,国内尚没有对粘多糖特效药的研究,国内没有针。在国外,发达国家多采用骨髓移植的方法,但前提是患儿在病发前或病发初期就开始手术;在国内,患儿在确诊时,大多错过骨髓移植黄金治疗期,且骨髓移植在一些医院医疗技术上尚不成熟,存较大风险。
认识台湾粘多糖协会会长蔡琼玮之后,2008年9月,郑芋带着若飞参加台湾粘多糖协会大会。她才知道,中国的粘多糖患儿是个不小的群体。
蔡琼玮介绍,台湾粘多糖协会有88个患儿。长期与北京协和医院合作的孟岩介绍,这10多年,光是协和医院确诊的粘多糖患者就超过400例。
台湾粘多糖协会按发病几率计算,中国大陆地区的粘宝宝至少超过1000例。
蔡琼玮告诉郑芋,台湾地区已将粘多糖等罕见病纳入“医保”,所有费用政府埋单。现在国外一些药厂已开发出特效药,此药虽不能根治粘多糖,但能缓解病情,延长生命。
郑芋一听,眼睛一亮。但随后,目光又黯淡下来。
她得知,与女儿粘多糖症状类型相匹配的特效药,目前还没上市。
特效药的几种针对类型,最低的年费用为20万美元,最高的为37.5万美元。即使对症药上市了,郑芋也买不起。
倾财求药
郑芋更羡慕李华全(化名)一家,至少那个家可以倾尽家财,让儿子琪琪多活些时日。
8岁男孩琪琪出生在北京,两岁半时被确诊为粘多糖,他除了长不高,智力也受了影响。
5月9日下午,双井地铁站附近某小区,琪琪的喉管发出嘶哑的“哦哦”声,他在家里到处跑,路过电视机、沙发、冰箱,都会砸上一拳头。
曾经,趁家人不备,他还去厨房拿起过刀子,四处划,家具家电,到处是伤痕。
李华全把冰箱门、桌椅都用绳子绑牢,尽量降低孩子受伤的几率。
但他和妻子却很受伤,儿子2岁时还会叫爸爸妈妈,现在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理。
今年4月底,李华全再次给美国的药厂汇去56万元人民币,订购了40支注射用药,每支14000元。这是琪琪四个多月的用药量。
李华全和爱人在北京做服装批发生意,每年能赚100多万元,在给淇淇用药的一年半里,已花了300万。
每次买药,都是给美国的药厂汇款,药厂人员将药品转运到香港,李华全再去香港经中间人取药。
中国医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博士、主治医师孟岩说,粘多糖特效药尚未在我国注册上市,也未经国家药监部门批准,如果该类药品带入国内私自使用,会遇到很多麻烦,比如,没有医院敢冒险为孩子使用该药剂并完成注射。
李华全知道,他的这种行为是违规用药,每次都是偷偷地运回来,找熟悉的医生给儿子注射。
用药量是按照患儿体重比例使用的,儿子在长大,用药量在增加。虽然李华全总觉得,开足马力赚的钱,怎么也追不上儿子的药价,但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用药前,淇淇肝脏脾脏肿大,现在医院拍片已显示正常;原来孩子膝盖僵硬、不会弯曲,现在都活动开了;原来孩子睡觉有打呼噜的声音,现在轻了好多,证明呼吸状况改善了……
“我和妻子商量好了,一旦没钱了,就把房子卖了。”李华全说,他等着儿子再叫出爸爸的那一天。
医保之路
“买不起药,我们试药行不行?”郑芋想到这九死一生的冒险。
2010年2月,郑芋带着女儿去澳大利亚开会,会上,他听说台湾可能拿到药的亚太区试药地资格,并且药品正是与女儿若飞匹配的类型。郑芋不断给台湾试药基地的医生发邮件,希望女儿能成为试药者。
几经周折,郑芋的希望落空,“药厂不是慈善机构,这种药在大陆地区没有纳入医保,若飞无法获得试药资格。”台湾试药基地医生回复。
为什么粘多糖特效药尚未在我国注册上市?孟岩和台湾粘多糖协会会长蔡琼玮的看法是,这与我国医保不无关系。
两人介绍,在欧美很多国家,粘多糖等罕见病纳入“医保”,使生产相关特效药的工厂愿意为该类人群提供药品,费用由政府埋单。就大陆而言,罕见病粘多糖未纳入医保系统,没几个家庭能花得起药钱,这是国外粘多糖特效药厂未在国内注册、上市的主因之一。
孟岩回忆,多年来,在很多罕见病或遗传病会议上,医学专家、学者都不遗余力呼吁将粘多糖等罕见病纳入医保范畴,但截至目前,收效甚微。
对粘多糖等罕见病纳入医保,黄尚志做了可行性分析,他认为,依据现实国情,将罕见病群体纳入医保有一定难度。
黄尚志,卫生部产前诊断专家组组长、WTO遗传病社区控制中心主任、中国医学科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研究员,他说,“国家相关部门多将财力投入在多发病、常见病,以及如非典、H7N9等对社会稳定有重大影响的疾病上。而诸如粘多糖等相对罕见的病症,关注度则不够。”
黄尚志分析,从生产角度而言,与常见病相比,罕见病人群相对较小,而投入药物生产研究过程耗费较高。药厂回流的钱就会少。
但将罕见病纳入医保,不是没有可能。黄尚志称,2011年,上海已有12种罕见病不同程度取得了部分医保报销和基金互助,其中包括了粘多糖。
柳暗花明
5月10日,美国某粘多糖生产厂家实验室一名工作人员称,他们正考虑向药监部门申请,在中国注册销售粘多糖特效药。
目前,粘多糖症状至少分七种类型,该家药厂主要生产4型和6型对症药,其中4型药品正在试药阶段。
该人士称,就粘多糖6型特效药而言,美国在1999年开始动物实验,经三期临床,2005年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目前在全世界50多个国家应用。欧美等国家2000多患者都使用该型号药品,目前反响良好。
该人士称,该类药品对粘多糖已造成的伤害无法逆转,但使用后病情将得到一定控制,进而延长生命。
该人士说,向中国药监部门申请注册到在中国上市,需要一系列流程,要做临床试验,参考中国药监部门相关标准等,至少2年时间。“我们希望能与药监部门有效沟通,得到相关政策支持,希望能让药品尽快出现在中国市场。”
据新京报记者了解,2012年2月,国务院批准了国家药品安全、“十二五”规划,规划“鼓励罕见病药品的开发”;今年2月22日,国家药监局颁布了《关于深化药品审评审批改革进一步鼓励创新的意见》,意见称,关于罕见病药品要建立加速审批程序。有专家透露,目前药监部门也在做关于审批程序方面的改革。
关于“粘多糖等罕见病是否能纳入医保”,此前,卫生部相关负责人曾表示,今后将逐步提高“罕见病”患者的医疗救助水平。有关部门加强罕见性遗传病诊治等研究,并制定相应的发展规划和资助政策,对于罕见病诊治的基础研究,将制定倾斜资助措施。此外,在药品注册上,也将在一定条件下优先批准注册。
据媒体报道,去年6月,国家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相关人士说,随着医疗保险筹资和保障水平的提高,以及对新药特药的安全有效性的认可度提高,逐步将罕见病患者急需的特效药纳入医疗保险药品目录。
这些消息,对郑芋来说无异于柳暗花明,她加入了一个由粘多糖家庭组建的QQ群,群里有80多个家庭交流着孩子的状况。
这些家长绝大多数没有巨款去买药,只能等待。
郑芋说,群里原来有100多个粘多糖患儿,每年都有三四个孩子在等待中离世。
郑芋曾经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女儿若飞,后来有人问她,“为什么不让孩子在有限的岁月里明白这一切?她应该有知情权。”
郑芋后来把病情告诉了若飞。若飞听了,只是点了点头,她比想象中要坚强。
去年年底,若飞登上了《中国梦想秀》的舞台,她用沙画画了一个女孩,给女孩身后加了一双翅膀。若飞告诉主持人周立波,她有个梦想:陪爷爷奶奶一起到老。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采写/新京报记者 申志民 实习生 黄颖 李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