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夏天，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的多个村庄，发生了这样一幕：多名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员深入各村，带着盖章的文件找到村委会负责人，自称是来捐赠深圳市中纬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纬实业公司）的用电安全保护器，同步销售“惠民”电热水器。
“由爱心企业帮扶一批节能电热水器。原价1280元，惠民补贴价598元，包安装到户”的消息从村委会转至村小组组长，再到村民。然而有村民安装完电热水器不久后就发现漏水问题，按照电热水器箱体上的品牌名字“AO.MGSHMSI厨卫制造之家”在购物网站上搜索时，无法查询到该品牌……
人民网《人民直击》记者调查发现，捐赠企业中纬实业公司2022年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且卖给村民的热水器并非该企业的产品，为该企业捐赠事宜出具“红头文件”的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三级应急管理部门，事先均未察觉。
“惠民”热水器闲置 村民质疑质量和安装问题
西吉县，位于宁夏南部，六盘山西麓，曾是宁夏唯一脱贫攻坚挂牌督战县。2020年11月，西吉县正式退出贫困县序列。
在西吉县田坪乡庙山村，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有太阳能热水器，为了防止管道被冻，不少村民用布把管道包裹起来延长使用时间。“但这样也不能完全防冻。”2023年11月末，西吉县的最低气温已跌破零度。为了在冬天用上热水，几个月前，在收到村小组组长转发的推销电热水器信息后，庙山村村民林易强报名购买。
林易强说，当时装完后，安装人员并未在现场进行试用。“只能算半成功，就安装了水箱上墙，管道没有接通，是我们自己接通的。”有村民反映电热水器问题后，林易强担心质量有问题，便一直未使用。
电热水器安装未使用的情况并非个例。火石寨乡石山村的一户村民一直未使用的原因是电热水器排污口漏水。在小川村，村委会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村里安装了十余户，有的村民反映，水管已经损坏，无法使用。记者在其中一户村民家中查看时发现，水管接口处漏水。
“在墙上打了洞，就那么一套（挂），就装上了。”在县城做室内装修的田坪乡黄岔村村民王新荣称，“我怕不安全，又叫人重新把管道改了。”他还把电热水器管道接口用热熔胶重新密封，“不可能漏水了”。
村民们的担心并非捕风捉影。在电热水器的包装箱上，记者看到，热水器的生产厂家为佛山市屯能电器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佛山屯能公司），侧面写着“温馨提示”，内容为“根据国家相关规定，安装、使用电热水器必须连接可靠地线，严禁在无连接地线的情况下使用电热水器”。但在记者走访的田坪乡、火石寨乡、震湖乡3个乡镇，十余户村民家中，除了插头部分有漏电保护器外，安装的电热水器均未连接地线。
安装上墙未使用的热水器。 人民网记者 杨乔摄
在石山村一户村民家中，记者现场测量电热水器前后左右距离墙面的距离，发现水箱后方距离墙仅有10mm，上方距离墙160mm，两侧留有60mm的空间。而根据国家标准，这三个位置应该至少分别留有150mm、250mm、700mm的空间。测量时，记者轻轻抬起热水器，水箱体即出现松动的情况。
2023年12月21日，记者致电佛山屯能公司，法定代表人贤忠荣告诉记者，几天前，他收到合作的京东售后反馈，才得知销往西吉县的热水器出现问题一事，但售后人员认为并非产品问题，而是安装问题，“如果是热水器本身的问题，可以找我们。”此后，一名自称京东售后的工作人员联系记者，表示已经向村民提出可以派人协助再次安装和维修的方案，但要收取一定的费用，被拒绝了。
多位村民向记者表示，他们选择购买热水器的主要原因是“信任村上（村委会）”。小川村一位村民告诉记者，村里经常有商家去推销，“很多假货，村支书之前还通知过，不要上当”。而这次通过村委会发的购买通知，让他认为“这是国家帮扶的”“出现问题都可以找队（组）长，找村里”。
捐赠变推销 “红头文件”取得村干部信任
那些外来人员是如何取得当地村干部信任的？又是如何将电热水器安装到户？有村支书向记者提到了“红头文件”。
震湖乡堡玉村党支部书记刘杰回忆，2023年7月中旬，一个开着外地牌照车的人在村委会拦住他，希望帮忙推广电热水器，并提供“红头文件”。刘杰随手翻阅后，便加了对方的微信，将推广信息转发至村委会微信群中。
在火石寨乡政府，记者见到了第一份红头文件“关于协助做好深圳中纬电器有限公司捐赠多功能安全用电保护器的函”，落款单位为西吉县应急管理局。
上述函件内容显示，按照固原市应急管理局的相关要求，深圳市中纬电器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纬电器公司）拟向全县各乡（镇）捐赠一批多功能保护器和热水器，保护器以社区和行政村为单位，每单位捐赠2台，每台价值298元，并免费安装调试，不收取任何费用；如在捐赠宣传过程中有人自愿安装使用，公司将收取180元的成本、运输、安装费用。每个乡镇免费赠送1台热水器，每台价值1280元，由乡（镇）安排到有需要的地方，也可根据各乡（镇）实际情况调整为其他同价值电器类产品。
西吉县应急管理局收到的捐赠函件。 人民网记者 杨乔摄
“一直就说是捐赠漏电开关的事情，绝对没有（帮企业推广），我们不会干这事。”对于村民提出的政府帮助企业推广电热水器的质疑，火石寨乡副乡长王升告诉记者，其所在乡共有9个村，收到应急管理局的函件后，他安排企业在各村部和乡政府都安装了2台用电安全保护器。
王升说，2023年11月中旬，西吉县应急管理局发了一份废止上述函件的通知，“应急管理局说这个事情是借捐赠去推销，我专门让村干部统计各村的销售情况，他们都说没有”。而记者在火石寨乡走访了石山村和小川村，两村均有村民购买热水器。其中，石山村多个小组长估算安装电热水器总数超过100台。
西吉县应急管理局提供的另外两份“红头文件”将“迷雾”拨开。一份来自固原市应急管理局，上述县应急管理局的函件内容来自于此。另一份则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应急管理厅救灾和物资保障处下发给固原市应急管理局的函件，标题为《企业物资捐赠商洽函》，内容为“根据《物资捐赠管理办法》相关规定，兹有中纬实业公司自愿为我区乡村振兴捐赠一批电器及用电安全保护设备”。
西吉县应急管理局局长陈杰向记者表示，此次捐赠最初由厅里发函至市里，再到县。“我们县上也是发给各乡镇，都是捐赠漏电保护器和电热水器，文件基本上就是这样，可能企业在下面捐赠过程中加了村委负责人的微信，安装了部分电热水器。”
对于捐赠演变成销售电热水器一事，自治区应急管理厅救灾和物资保障处处长刘占良向记者表示，他并不知道，“这个绝对不允许”。
捐赠企业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三级应急管理部门均未察觉
三份“红头文件”中出现了两家企业，中纬实业公司和中纬电器公司。
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宁夏回族自治区应急管理厅文件中的中纬实业公司的确存在，并于2022年11月被深圳市市场和质量监督管理委员会光明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对此，刘占良表示，他不知道这一情况，并称当时查看了企业资质，“在有效期。我想交给市县区，他们肯定要把关，我只是协调联系”。
记者未查询到固原市应急管理局文件中提及的中纬电器公司的工商信息。市应急管理局副局长杜得汇解释称，由于失误，市县文件里的企业名字写错了。他告诉记者，2023年6月，收到厅里下发的文件后，他与中纬实业公司的业务人员王乐对接。“厅里的文件是一句话，我觉得有点简单，（担心）发到下面搞出一些不公平的事情，就让局里的工作人员和王乐一起重新起草了函件，怪我们把关不严，没有逐字逐句对照企业名称。”
王乐告诉记者，最初的确是他找到自治区应急管理厅提出捐赠事宜，“用电保护器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想着通过捐赠打广告，提升公司知名度。”
对于村民们提出其打着捐赠的名义推销产品的质疑，王乐称，热水器并非其公司产品，而是公司在固原市的一名经销商希望借捐赠用电保护器的机会推销电热水器，具体捐赠、安装、销售等事宜由经销商负责。“也给每个乡镇捐赠了一台热水器。我们捐了800台保护器，一台（保护器）也没有卖出去。”
火石寨乡某村干部群里的推广信息。 人民网记者 游天燚摄
“（东西）捐给了村委会、乡镇等，捐完之后让村干部帮忙宣传一下”，在王乐看来，“之前也在其他地方捐过，没出过问题，除非售后找不到人。”就王乐所述情况，记者拨打中纬实业公司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公开的电话，显示为空号。
2023年12月19日，记者联系上王乐提及的经销商张超。张超告诉记者，捐赠活动是以中纬实业公司的名义进行的，货物全部是从河南郑州的一名经销商处购买。“我本来打算在固原开一家电器店，纯捐赠也搞不起，就想顺便卖些产品。”张超表示，他们一共卖了158台热水器，后来又退货了三四十台。
依据《公益事业捐赠法》，捐赠应当是自愿和无偿的，禁止强行摊派或者变相摊派，不得以捐赠为名从事营利活动。
然而不止一地出现过借捐赠进村销售的情况。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有来自陕西省渭南市的网友反映，2023年3月，在村委会用于发送通知公告的微信群里，有消息通知村民领免费电热水器，只需交运费和安装费599元。渭南市政府对此回复称，中山市某电器公司安排人员与富平县乡村振兴局联系，在当地开展“惠民公益捐赠活动”，因厂家宣传与实际安装产品不符，已责令其拆走热水器并退款。且该问题涉嫌虚假宣传，由相关执法部门进一步核查。
2023年12月初，记者在西吉县市场监督管理局采访期间得知，自治区市场监督管理厅已经介入调查，并向村民购买了2台电热水器。“1台作为原样1台作为备样，把原样拿去检验，检验如果不合格，当事人有可能反诉，备样可以再送到另一个机构检验。”西吉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副局长张继伟说。
2023年12月19日，就质检结果，记者致电自治区市场监督管理厅价格监督检查和反不正当竞争局，一名工作人员表示，热水器已经送到了北京检测，结果还未出来。2024年1月4日9时许，记者再次致电该局询问相关进展，工作人员表示负责此事的同志开会中，散会后给记者回电。截至发稿时，记者未获回复。
记者 杨乔 游天燚 实习生陈叶欣
（文中林易强、王新荣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