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斌茫然地看向那个叫亮亮的男孩。他已经点了三次男孩的名字,他却没有回答。一旁的学生们嘻嘻地嚷起来,“他是哑巴,他是哑巴!”
男孩十一二岁,身体单薄,抱着两臂趴在课桌上,半低着头,两眼惊慌,两腮通红,厚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呜——呜的声音。
郭斌愕然之余,很紧张。这是他有生以来上的第一堂课。他大学毕业已经两年,正处在寻找人生道路的阶段。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要什么—“钱和权力不是我最想要的”、“简单的、没有价值的人生不能忍受”—却并不清楚到底要什么。
来到山西西部靠近黄河的这个山村小学,纯属意外,却似乎成了“命运的瞬间”。学校被群山包围,方方正正,有红旗,有一排教室,“觉得以前好象在梦里见过。”
他找到校长,留了下来,教五年级的语文和其他一些课程。月薪八十元,另加班主任费七元。
亮亮并不是哑巴,只是有严重的“自闭”倾向——上学五年,上课时没有回答过问题、没有读过课文。老师一直对他不闻不问,几乎没有朋友。
郭斌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用左手的他被父母强行矫正使用右手,产生了很多连锁反应,“学习困难、注意力障碍、书写障碍、情绪障碍、语言障碍等等,甚至连打电话都很困难。”
他想要去帮助那个孩子,“有一个很强的愿望”。
他看了很多书,发现都没有用,干脆扔到一边,“开始细细地去想那个孩子的内心感受”。他想了一个“滥竽充数”法,并告诉亮亮,“你其实是可以的。”
上课时,郭斌让亮亮站起来陪他一起读书,也会不时安排三、五个同学和亮亮一起读,“最多的时候有十二三个孩子陪他一起读,这样他感觉好的时候就读出来,感觉不好时就只张嘴不发音,所以叫‘滥竽充数’法。”
郭斌给班上带来了很多课外书,让亮亮当图书管理员。“因为每天大家要借书、还书,就会和他产生交流,即使感觉不好,他也必须要做。”
不到一个月,孩子变了。“以前见到熟人和老师不敢直视,现在可以打招呼。原来没有朋友,现在在班里有一些好朋友,有说有笑,上课也可以回答问题,读课文。”
第一次,郭斌看到了教育的价值和意义。他看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此后六年,从农村学校到城市学校,从公办学校到民办学校,从小学到大学,从普通老师到管理者,并最终于2004年成立真爱教育,郭斌发现,“探索孩子、发现孩子的这个过程是非常美妙的,是世界上最有价值、最有趣的工作。”
但是,抛开社会和公众容易看到的身体和贫困造成的问题,他发现,无论农村儿童还是城市儿童,他们都面临更多新困境,都一样地不快乐。
他们的不快乐,更多源于,在当下单一的社会评价体系下,他们作为个体生命的自由意志,被焦虑的、对未来充满恐惧的父母剥夺了。
“学心理学的都了解,一个孩子自出生起就有一个自我评价系统,这个系统本身有它的一个发展规律,但是很多时候,我们的家长、学校和社会会‘不小心’破坏这个系统。”
郭斌解释,“心理学里强调无条件的爱,但是很多家长很难做到。我对孩子有一个要求,当他满足了我的要求,我就满足他,给他喝牛奶,给他苹果吃。如果他做不到,我就会用暴力等方式对待他。那孩子怎么办?他会想,我的父母是不是真的爱我?他很弱小,他不得不牺牲自己的评价系统来适应。”
如此,问题出现了。对抗者,厌学、叛逆,“比如自杀、自残、攻击他人,强迫症、抑郁症等等。”服从者,则失去了自我。
“今天,中国儿童成长的风险,比之从前高得太多。”郭斌感叹。比如,当下中国有8000万~9000万独生子女,围在每个孩子身边的那六个利益相关人组成的圈,会给孩子造成巨大的压力。“过度的关注,其实也就意味着伤害。”
但是,很少有父母意识到问题所在。“每个孩子都是一把锁,要找到合适的钥匙才能打开,但很多家长和老师会随便拿一把钥匙去开,打不开就很生气,就说锁是坏的。”
真爱教育做过一个研究,发现只有29%的家长认为自己了解或者比较了解自己孩子心理发育的特点。
2012年,对应因大病、残疾造成困境的儿童和流浪儿童、孤儿等传统困境儿童,郭斌提出了“新困境儿童”概念。他把遭受家暴的困境儿童分为三类:
高风险家暴困境儿童—直接遭受父母身体暴力的儿童;一般性家暴困境儿童—孩子因为一些小问题,或者家长工作压力比较大,就会对孩子有一些身体上、语言上的暴力或者冷暴力;潜在家暴困境儿童—对孩子宠爱、溺爱;家长间对待孩子不一致;凡事包办、凡事控制—这些以爱的名义进行的伤害很少被认识到,“但几乎是百分之百存在。”
他意识到,要帮助各种困境儿童走出困境,还其健康快乐,“一定要从父母做起。”
但是,这并不容易。
20世纪最伟大的教育家之一、誉满全球的夏山学校的创始人A.S.尼尔在所著《夏山学校》一书中说,“在每个家庭中,父母就是上帝。父母有法定的权利以任何方式教养孩子。他们可以打他、吓唬他,让他没有好日子过。法律只有在孩子身体受到严重伤害时才能干涉,而对更严重的心理创伤,丝毫无能为力。不幸的是,父母总以为他们是对的。”
五十多年过去,尼尔所说的这个事实,在当下中国仍然大量存在。
“在中国,提到儿童权利,很多家长就反对。他们说你们要讲孩子的权利,我们的权利在什么地方呢?你们主张孩子的权利和自由,那我的孩子考不上大学,我找谁去?”
当下,有很多国际儿童保护组织都在中国开展工作,但是,“由于文化和观念的冲突,真正能够接受和保护儿童权利的家长比例还是偏低的。”
为此,郭斌采取了一些理性的策略。
“其实我们要看到一个事实,一些高风险困境儿童的家长本身也是受害者,也需要帮助和支持。并不是你对他进行法律制裁和道德谴责,就能解决问题的。”
所以,真爱教育有时会避免使用“困境”和“家暴”这些词,“但是我们会针对家长和志愿者分别做一些分级分类课程,比如针对比较焦虑的家长,课程里就不会提困境,当他成长到一定程度后,再循序渐进。”
郭斌和真爱教育目前正在探索一个新模式。“一般的和潜在的这两类家暴困境儿童的家长就生活在我们的周围,我们通过让他们学习,让他们的孩子受益,再让他们成为志愿者,去传播,构建一个网络,最终保护高风险的困境孩子免于伤害。”
当下,做能力建设是真爱教育的方向所在。“我们希望培养更多国内的儿童保护组织,特别是做家暴的这些组织,让他们更好地成长,有能力来做好更多儿童保护的工作。”
今后,郭斌打算加强和国内高校及研究机构的合作,为儿童保护和教育提供专业的研究数据。“我们发现儿童保护的相关利益方都说儿童保护很重要,但是操作起来不是那么回事。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们非常关心。我们希望能有一些好的研究,能够推动国家政策和法律的解决。”
郭斌希望更多力量能加入进来,“让我们的研究不仅仅停留在学术层面。”他接触过一些企业的基金会,“但它们更愿意资助一些活动。”
“传统困境儿童从政府到公益组织到社会都比较关注、资源投入也比较多,但是新困境儿童在数量上是它的1000倍以上,而且传统困境儿童同样会面临新困境儿童面临的困境,所以需要更加关注。”为此郭斌还将继续寻找新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