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唐山地震遗址公园,唐山大地震孤儿、拥军模范田金芳邀请的全国各地40名抗震救灾老兵参加活动。A06-A07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李强
1976年唐山抗震救灾完成后,姜广绪返回营房前在凤凰山公园留影。
40名抗震救灾老兵重回唐山。图为老兵姜广绪。
28日零时,空军第六军老兵们点燃蜡烛,缅怀战友。
7月28日早上5点刚过,72岁的姜广绪踢着正步从唐山南湖影视基地仿古区的宾馆走出来。
他头发花白稀疏,表情严肃地给自己喊口号:向后,转!
这是他的“求生秘诀”。22年前的一次意外,使他颅脑损伤。他做了两次开颅手术,“脑袋里装着半块钢板”,差点成了植物人。
每次想放弃的时候,姜广绪就对自己喊“齐步走”,实在走不动时,他就喊“1、2、3、4”。十多年过去,不听使唤的腿脚竟然可以往前挪。
“在唐山地震救援的100多天里,我参与了救人、清运遗体和发放物资工作。”他直直地盯着前方,被钢板压迫的大脑,导致他面部表情稀少、口齿不清。
7月28日,唐山大地震40周年。唐山一位56岁的老人田金芳邀请40名曾参与抗震救灾的老兵重返唐山,姜广绪是其中之一。
田金芳在15岁时遭遇唐山地震。被困一天一夜后,她被解放军扒出。解放军见她头上还流着血,摘下军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接下来的半生,田金芳寻找这顶军帽的主人,并将拥军当成人生信念。
下午5点多,这群古稀之年的老兵来到唐山抗震纪念碑前,他们面向纪念碑齐刷刷敬出军礼,纪念碑广场响起一阵掌声。
唐山的年轻人一边举着手机拍照,一边欢呼:“英雄,欢迎回家!”
“纪念墙上,有我背过的2000人”
老兵们行程的第一站,是唐山地震遗址公园。
姜广绪心情激动。临出发时,他换上了1976年在唐山抗震救灾时穿的的确良军装。
40年前,他是38军114师的一名连长,本没有抗震救灾任务的他,写下按着血手印的“请战书”,连夜奔赴唐山。
到唐山三天后,正值7月下旬高温期,为防止瘟疫出现,上级要求每个团成立一个运尸队。姜广绪请缨担任运尸队队长。
“凌晨三点清运遗体,十七八(岁)的新兵不敢搬,他就带头搬。”姜广绪的参谋长张可钦说,仅姜广绪一人搬运的遗体,就不少于2000具。
因为长期运送遗体,驻扎在华北理工大学图书馆旁的部队士兵,“没人愿意挨着他住”,张可钦记得,姜广绪身上的遗体味“刺得人脑芯儿疼。”
早上9点,40名老兵到达唐山地震遗址公园。前来祭祀的唐山市民很快围了上来。“有24军的吗?”“认不认识山东野战军医院的老兵?”“你们有没有在西山口救过人的?”……
从公园门口到纪念墙,约1000米的距离,老兵们被人群簇拥着,走了近半个小时。
姜广绪对这段路很熟悉。40年前,一个步兵加强营派出5个连队在公园附近挖了个埋尸坑。“长80多米,宽6米,深5米。”他开着解放汽车跑遍了唐山市运送遗体,单上海手表就上缴1000多块,金表6块,“罗马牌手表100多块”。
纪念墙位于地震遗址公园广场左侧,由五组13面墙体组成,每面墙高7.28米,代表7月28日。在纪念墙上,刻着地震中失去生命的24万人的姓名。
40年后,面对近500米长的黑色花岗石纪念墙,姜广绪说,这上面有2000人是我背出来的,“无论如何,我得穿上军装看他们。”
“救出他们,就是给我自己留了希望”
临近中午11点,太阳毒辣。纪念墙前祭奠的人群熙攘。
与姜广绪一同被邀请的老兵,还有时任66军197师589团司令部参谋付殿森和38军114师342团的程相合。
66岁的付殿森仰着头想找当年牺牲的战友。他曾在唐山从军18年,1985年,裁军百万后转业至沧州老家,离开唐山已31年。
地震发生时,他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唐山赵各庄矿附近,“整个军有一百多名战友在地震中牺牲。”
二十分钟后,他在三块墙砖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最高处那块砖上,董传章。”他把一台枚红色卡片相机举过头顶拍下来,又放大了看,“这是我们副军长。”
河南老兵程相合40年来记得的是3个活人的名字。
唐山大地震后,在保定看守弹药库的程相合,在开往唐山的汽车上咬了指头肚,“写了血书请战”。
到达唐山后,他所在的班被分配到现在的唐山抗震纪念馆附近救援。从当时开滦煤矿倒塌的宿舍楼里,他们班9个人先后救出了高仲云、高向军和檀义民3人。其中,高仲云、高向军是父子。
上午11点多,高仲云和重组家庭后的爱人得知程相合来了唐山,一路追到了纪念墙。“六只手握在一起,眼里泪打着转,没掉下来。”
抗震救灾结束后,他从部队编发的“抗震救灾英模集”上第一次知道三人的名字。1980年1月,他转业回河南南阳老家,与他们断了联系。
36年间,他在乡政府任职,5个行政村的事务让自称“片长”的他奔忙不已。
来自汶川地震、芦山地震、缅甸地震的消息间歇性刺激着他,“总是想知道在唐山的他们过得怎么样了。”
2015年,程相合到北京给大儿子带孩子,他复印了在地震中立功的材料,第一次想去找救出的3个人。
儿子和儿媳给了他最大的惊喜。儿子从家里翻出压箱底的英模集,知道了他的故事,听说他要“寻亲”,“百分之百支持。”
2015年,通过登报,程相合找到了高仲云、高向军父子俩以及檀义民。
高仲云问:老程,你这些年为啥不来唐山?我们每年周年都到纪念馆、纪念墙周围去找你。
程相合到唐山的时候,檀义民叫上了“家里所有活着的亲人”去火车站接他,拉人的出租车司机了解了情况,说什么都不收钱。
“那么大的灾难,救出他们,就是给我自己留了希望。”程相合说,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那时的唐山一去不复返了”
下午3点,开滦国家矿山公园管理中心副主任刘志民向到访的老兵致欢迎词。他说,“虽然我不是解放军救出的,但我身边有太多被解放军救出的亲戚和同事,唐山人民感谢你们!”
老兵们纷纷敬起军礼。
在付殿森的印象里,震前的唐山是黑色的,马路上的煤灰四五厘米厚。城市顺着运送煤炭的火车道延伸。虽然部队驻地赵各庄,距唐山市区有35公里远,但因为是矿区,公交通到部队门口,“仍然算是市区”。
这次回唐山前,他在微信上收到一条老战友转发的信息。那是一组世园会的照片,“非常吃惊。”
在付殿森的印象里,震后的唐山,就凤凰山的亭子是完好的。
因为凤凰山公园有个广场,震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凤凰山下被躲避余震的市民盖满了简易房。
如今,核心区规划面积达540公顷的唐山世界园艺博览会已经超出了老兵们的想象空间。
让付殿森和程相合惊诧的还有市中心的建筑。下午5点,老兵们到达唐山抗震纪念碑广场。
付殿森看着新华道对面的唐山百货大楼,足足四五秒钟没有动。“比震前的新市区商场大了不止3倍。”
地震中,唐山市最大的百货商店——新市区商场坍塌。震后两个月,付殿森所在的部队在新华道和建设路交叉口的位置建成了简易房,该商场在简易房里恢复营业。
百货大楼在付殿森的心里拥有特殊的地位。在百货大楼,他寄出了此生最重要,也最简陋的一封信。
到达唐山市的第三天,天津的邮车开上了唐山的马路,“谁有信就递过去。”
付殿森从马路上捡了半张肥皂盒纸片,写了六个字:我还活着,放心。他将这张纸片送到当时邮车所在的百货大楼,从这里寄回沧州老家。那时,他结婚两年,孩子出生半年不到。
寄出信后,他放下心,又和战友建成了唐山市工人医院的简易房。东北运来的木料,荆笆片搭起来,“很快成了唐山当时第一家可以收治伤员的医院。”
程相合和付殿森背对背,他们长久凝望着唐山抗震纪念馆和纪念碑。那是他和战友们曾经日夜奋战的场地。
2015年,在檀义民的带领下,程相合才找到当年的地方,40年前,他赖以从废墟中辨识方位的大树和岗楼都没了。
“那时的唐山一去不复返了。”程相合觉得,33米高的纪念碑“特别庄重”,而周围崛起的高层建筑,“不可想象。”
“这辈子最‘阔绰’的事”
28日下午,湖北新洲的12名老兵“脱离了大部队”。
“想去我们原来的部队驻地看看。”64岁的陶新贵说。
今年7月,包括他在内的新洲籍铁道兵通过媒体发出求援信,“希望好心人资助我们回唐山看看。”
7月26日早上5点,获得赞助的12名老兵包了一辆车,从湖北新洲向1200公里外的唐山出发了。
地震前,陶新贵和铁道兵四师十八团一营的11名战友在天津蓟县修筑通坨线(北京通州至河北唐山古冶)。地震后,他们步行一天一夜到唐山救援。
他们的任务不是救人,而是抢修铁路。
“铁轨像面条一样扭在一起,铁路桥也断了。”陶新贵说,最初几天没有帐篷,余震不断,“不眠不休地干活”。因为没东西吃,水沟里的水也喝光了,有的新战士哭了。
但铁路还是按期修通了。根据中国铁建展览馆史料,部队同铁路职工并肩战斗,在10天内先后抢通了京山、通坨铁路,使全线恢复通车,并及时运出76000多名伤病员,运进大批救灾物资。
昨日,老兵们一早去纪念墙祭奠时,唐山本地一位50多岁的大姐得知他们的事迹,拉着手感谢他们。12个铁道兵齐刷刷往下掉眼泪。
“40年前在那风雨飘摇的土地上,我们曾问自己,一腔热血为了什么?”陶新贵说,抗震救灾结束后,曾一直遗憾没有纪念品,如今看到唐山人,“一切都有了。”
抗震救灾结束后,12人陆续转业回湖北。
“我们是集体三等功。”和陶新贵同龄的罗双全说。抗震救灾结束后,他先是转业回武汉务农,又到黑龙江农场打工。因为不习惯东北的严冬,最后又回到武汉做临时工。
在唐山闷热的蝉鸣声里,罗双全蹲在遗址公园的门口有点打盹。下午2点,12人的队伍准备向天津蓟县出发。
“不管怎么说,唐山抗震救灾,是这辈子做的最‘阔绰’的事。”他说。
新京报记者 李兴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