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学护理,如果没有参加志愿服务,2000年出生的刘金龙说自己很难如此近距离接触到“死亡”。
在杭州师范大学护理学院,有一群师生在思考这样一个话题:当医生给出“生命倒计时”,在他人花落的季节,我们能帮到他们什么呢?
带着这个问号,刘金龙和同学们走进一间间安宁病房,面对末期患者和家属回忆往昔、阐述苦恼、寻求建议……
“人生路即将走到穷尽的他们,并不需要我们太多回应。我遇到过患者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流眼泪,哭出来、讲出来也就放松了。”刘金龙有时能感到,志愿者的陪伴,看起来好像没帮什么忙,但帮助一位位患者和家属道别、道歉、道爱、道谢后,他又觉得,“给逐渐凋亡的生命带去最后的温暖”这件事无比重要,“死亡是每个人的必修课,我们需要和世界好好说一声再见。”
在刘金龙看来,由于从小避讳谈及死亡,面对亲人离世、熟人蒙难,我们总是显得分外慌乱,需要孤零零“自行处理”好翻涌的离愁别绪。“人一生中,其实都有过很深刻的死亡体验。突破了心理包袱以后,死亡于我,开始变得明朗。安宁疗护的陪伴过程也是相互疗愈的过程,帮助他人的同时,我们也在反思着自己的人生。”
2024年1月16日,在前期课内教学与课外实践积累了一定基础的情况下,杭州师范大学护理学院正式成立大学生安宁疗护志愿服务队。安宁疗护,谁能做、怎么做、为何做?死固大矣,何状何解?新成立的服务队在实践中寻找答案。
倾听也是一种治疗
徐云佳第一次走入安宁病房,是被拒绝收场的。
“那是一位奶奶,退休前是外科医生,前期医生护士咨询过她意见,说‘好吧,那让大学生们来吧’。当天,由于是我首次参与服务,就和两位有经验的同学一起去,面对好几位陌生人,奶奶可能就不太自在了,刚进门,就对我们说‘你们来干嘛,我要上厕所了,你们走吧’。算是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徐云佳说,即便前期了解过患者基本信息,与素不相识的人相处,陪护一开始就要接受挑战。
这样的拒绝,每位参与志愿服务的青年学子都遇到过。怎么破局?这考验着志愿者的智慧。
一次,同学们去陪伴一名肾癌伴随肺转移的爷爷,在做完简短自我介绍时,老人不太有反应,于是大家又凑近说了一遍,老人开口了:“不要。”
同学们愣了一下,听到了他浓浓的杭州口音,一位杭州同学立即改用杭州话交流,并握着老人的手,轻轻抚触。“因为老人听力严重下降,视力也不好,即便在床边也无法看清,但可以通过抚触开启沟通的门,有时,无声胜有声。”
慢慢的,老人说话了:“我现在吃也吃不好,怎么会这样呢?还不如一了百了……”
这句话,看似在说胃口,实则是情绪。志愿者顺着话回应道:“是想吃什么呢?哦,要换换花样是吗?”
看老人时不时眼角渗出泪水,志愿者又问:“爷爷是有什么牵挂吗?”老人说:“没有。”志愿者接着说:“哦,爷爷还是很幸福呢。”
老人不善言辞,但慢慢的话题转移开,沿着生命的横向、纵向轴线,老人和突然到来的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交谈中,同学们知道了老人退休的日子过得非常宁静与悠闲,从杭州城里住到了空气清新的杨梅岭,日常做做家务、管理一下茶园。
道别时,老人嘴里说声:“慢走哈。”让大家惊喜的是,一改开始时有些木纳的表情,老人还露出了一个大大的、舒展的微笑。
“在还没开始服务之前,我会想,那是个什么样的环境呢?我到底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当我真正走入安宁病房就发现一切的想象都不存在了,你会发现这就是生活的本身。”徐佳云说,有时,病人的一个眼神,家属的一句问候,都会让他们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义,“每一位病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情感,而不少病人还会想不通‘为何我行善积德却得了绝症’,通过一些话题的交流,我们尝试着唤醒病人身上的能量,让对方的情绪不再沉浸在病痛的困扰中。”
徐云佳坦言,“我是1999年生的,年轻的我们,对死亡的经历很少,没有足够的阅历来支撑我们与患者之间的讨论。有时候,我们说得不多,耐心的倾听就是最好的陪伴。”
徐佳云(左一)
医学是理性的,但人是感性的
今年29岁的程琳,在这支大学生队伍里,算是一位小姐姐。本科毕业后,她当了五年护士,然后再考研深造。
“志愿服务中,一个个临终患者将‘死亡’具象化地在我视野中展开,也指引我仔细观察这些客观现象并深入思考,关于现代医学技术,关于对终末病人的人文关怀。”程琳说,病人有些话语,像电流般冲击着她。
在过去的职业生涯中,程琳认为医院的规章制度是第一位的,“曾经,有些重病的患者或家属提出想在床头放根红绳,我一定会说不,因为病床按要求必须保持干净整洁。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大概率会默许,病人也是人,红绳消毒后,挂着也就挂了,痛苦中的人更需要一个念想。医学是理性的,但人是感性的。”
在感受别人生命的同时,对青年学子而言,每次的志愿者服务都是一次不断学习和反思的过程。陪伴临终患者的过程中,他们收获了许多知识经验和人生感悟,也让他们学会了如何更好的爱人与被爱。
“尼采说,没有死亡,生存就没有任何价值。我本科曾在肿瘤科学习,和重症ICU不同,患癌的病人基本是清醒的,会和我们聊天。直面死亡,容易产生人生的迫切感,去反思人生。”刘金龙说,和程琳一样,那些经历令他收获很多,让他去思考当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需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避免利用有限的生命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从而能够扩宽生命的深度和厚度。
除了个人,也有同学开始反思医护的行业情感困境。
2021级护理专业学生戴妍妍在医院见习后写道:作为医护人员,托举生命的重量,我们的职业是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但一次次目睹死神逼进患者,我第一次在临床上真正认识到人类力量的渺小时,难以接受无可奈何的挫败感。
戴妍妍看到,医务人员常常因为难以接受自己患者的死亡,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悲痛之中。
戴妍妍还看到,临床上,由于家属的期望及其它原因,许多终末病人依靠“技术武器”延续着生命。从临床医学角度来说,死亡可以帮助终末期解脱痛苦,但最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的往往是家属,过度医疗往往来自于子女的坚持。
“直到我读到《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这本书,才发觉到,我们绝大多数人都需要补上‘死亡教育’这门课。我们曾以为,忌讳死亡乃至于无视死亡是剥离了恐惧的理性,但其实,用忌讳的外衣将死亡这一客观规律包裹地严严实实,以至将其特殊化、神秘化,甚至妖魔化。困扰之下,容易导致我们麻木不仁、不人道,以及某种特别的痛苦。”戴妍妍说,当病情严重到不可解决时,医护的负面情绪被放大,一方面会鞭策医学的发展,但另一方面,大家反而忘记了事实,救治失败并不是医学的无能,而是对生命进程的尊重。“理性而具体地了解死亡,树立正确的死亡观,显得格外重要。”
当代社会,年轻人群体屡现自杀自伤以及伤害他人现象,躺平等词也揭示着人生缺乏意义感的“空心病”。杭师大护理学院韩豫老师于2023年在校内开设了“大学生生命教育网络思政工作室”,三十余名护理学生依托工作室读书、观影,在市肿瘤儿童病房参与癌症儿童及家属的陪伴。韩豫说:“通过生命教育、安宁疗护志愿服务,学生们可以认识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防止自伤或伤害他人。”
大学生们合唱了歌曲《萱草花》
多方合力,护航生命“最后一程”
目前,我国已大踏步进入老龄化时代,如何让老人有尊严地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是系统性、社会性问题,需要全社会、各组织、所有民众的共同努力。护航生命“最后一程”,单凭学校之力,是万万不够的。
大学生安宁疗护志愿服务队成立大会现场,杭州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北京市荣德利生慈善基金会、浙江医院、浙江老年关怀医院、杭州市肿瘤医院等单位相关领导与代表应邀前来,共同见证此队伍的成立。一封封来自杭州市卫健委、各大医院、社区的贺信,承载了各级医疗机构对大学生安宁疗护志愿服务队寄予的支持与厚望。
据悉,杭州市肿瘤医院2021年就开设了“荷宁病房”;2022年末,杭州拱墅和睦老人公寓护理院内的“安宁疗护病房”也正式投入使用;2023年,浙江老年关怀医院率先与拱宸桥街道签订了《社区居家安宁疗护推进共识》……多方探索,合力并举,而这些共建单位,也为大学生开展志愿服务提供了场地、培训等支持。
作为安宁疗护志愿服务的先行者,杭师大护理学院楼妍教授算是串联起各方力量的中心点。新成立的安宁疗护志愿服务队就源起于楼妍教授团队于2019年开设的安宁疗护课程。通过课内教学与课外实践(浙江老年关怀医院等)相结合的教学模式,课程已经培养了两百余名具备安宁疗护专业知识和技能的护理人才。
楼妍说:“我读博的导师,就是澳大利亚著名的研究临终关怀、安宁疗护方面的专家,自此就关注到这一块。2018年开始,最初想给学生找实践基地,设有安宁疗护病房的较少,学院领导帮忙打听,我冒昧一家家医院找过去。2019年开课,当时没有教材,课程体系大纲都还不完善,心里没底,一下子报了九十多位学生。在各方的支持下,我们就一点一点慢慢摸索,现在服务队成立了,2023年底我参编的,谌永毅、杨辉两位护理专家主编的国家卫健委十四五规划教材,也是第一本护理本科《安宁疗护》教材也面市了。”
楼妍教授(左二)团队在与患者开展安心卡活动
更令楼妍感到欣喜的是,在政策层面,安宁疗护服务体系的建设和发展也越来越受到重视。
2017年,原国家卫生计生委颁布的《安宁疗护实践指南》中将临终关怀、舒缓医疗、姑息治疗等统称为安宁疗护。安宁疗护首次进入国家健康规划纲要。
2023年4月,第三批国家安宁疗护试点省(市)61个,确定浙江省为试点省份。
去年8月,浙江省卫生健康委等五部门联合印发《浙江省全省域开展安宁疗护工作实施方案》。提出健全安宁疗护服务网络、完善安宁疗护服务模式、壮大安宁疗护服务专业队伍、提升安宁疗护服务内涵、加强安宁疗护服务推广五项任务,并明确提出了培育安宁疗护志愿者服务队伍。
“我们这支队伍的成立恰逢其时。”楼妍兴奋地说。
据介绍,这支服务队取名为“荣·悦生”。《荀子·札论》中有记载,“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由善始善终来恪尽人道,生则乐生,死则安死,“乐生”也可以理解成“悦生”。 “荣·悦生”一词就取自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乐生”。而“荣”来自“荣基金”首字,其与杭师大护理学院在志愿者队伍培养、服务实践达成了初步共识。
杭师大护理学院党总支书记汪胜说:“科研的目的在于更好的为患者服务,育人首先要教做人。社会大环境的回避,导致死亡无法真正被年轻群体接触。服务队的成立,也为护理人才培养方案提供了落脚点,培养护理学生具备为生命各阶段护理对象提供服务的知识、技能与素养。”
成立大会上,汪胜的发言结语,收获了一片掌声。他说:“30年后,我们和在座同学的父母都将步入老年,会面临身体上的病痛,亦或精神上的困扰。这时候,如何走过人生的最后阶段?如何让临终者善终、失亲者善别、在世者善生?这是众多安宁疗护学者、研究者和践行者始终在思考和探索的问题。”
大学生安宁疗护志愿服务队成立大会现场